[新传说] 手心手背
一到晚上,占地近百公顷的上海迎宾馆的后门关紧了,除非有特殊情况,这个门在夜间是不开的。实际上,在白天这儿也很少有人进出。门旁的值班室里,谭木林在值夜班。上海迎宾馆在谭木林的眼里是那样的熟悉,这里面的房舍和园林,他都参与了建设,闭上眼睛,他都能讲出它们的外形和方位;同时又是那样陌生,许多独立的小别墅自建成后,他就再也没有踏进去过。他只看见小轿车进去又出来,却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?
谭木林二十几岁到这儿来的时候,偌大的上海迎宾馆还是一片荒地呢。那年,同乡的一个包工头在乡里挑选了三十来个年轻人,说是到上海建设迎宾馆,每月工资八百多元,干得好还有奖金。谭木林干活是一把好手,二百来斤的担子压在肩上,像没事似的快步如飞。在众多的报名者里,他是头一个被点到的。临到出发的时候,谭木林有点犹豫了。他结婚还不到半个月,有点舍不得老婆。
“你傻子哩!没出息。”新娘子红着脸说,“去上海呢,多少人想去还去不得呢。”
谭木林说:“我去了,你怎么办?”
新娘子说:“我在家里,还能跟了你去不成。走哩,走哩,”新娘子推着他,“再晚了,别人就把你替下了!”
“那……我就去了。”谭木林说着,这才提着铺盖卷走出家门。
谭木林干活不耍小心眼,实打实地下力气。上海迎宾馆的规划内要有个大湖,建筑专家说,有水则满盘皆活,无水便不成气候。于是,规划在平地上挖出一个大湖来,挖出来的泥堆一座山,山上盖亭子栽树。有山有水有树,迎宾馆就显出了高贵。天气已是冬天,正是挖湖的好时机。挖到二米来深的时候,泥底下开始渗水,一个晚上就把挖成的坑洼淹满了,上了五六台抽水机,一边抽水一边继续往深里掘进。谭木林踩在泥水里干活,水深的地方淹没到他的大腿根。他赤脚站在水里,开始的时候,凉水扎得他两腿像万针刺肤。他手里的泥铲插下去,“咕咚”冒起一阵水泡,掘上来一坨长条的泥块,用力一甩,泥块飞到岸沿上。干着干着,他的动作机械起来,泥块不停地飞到岸边,两条腿也不再刺疼了,麻酥酥的,好像不是自己的。
一个月后,人工湖挖成了,谭木林的身体却变了样,两条腿始终冰凉冰凉,走起路来一步一抬,像个机器人。新娘子听到消息从乡下赶出来,看他这副模样,心疼得蒙在被子里哭泣。每天晚上,她抱起谭木林两条冰凉的大腿,捂在胸口,用自己的体温暖着,想把他暖过来。那腿上的寒气一阵阵冻着她的胸口,她就明白,谭木林受了多少苦。
“你傻哩,”新娘子说,“干活悠着点,也不至于受这种罪。”
“工程项目的干部说了,干活表现好的,上海迎宾馆盖成后,就留下来当长工,管理园子。当长工就拿上工资,比在乡下种田强多了。”谭木林说。
“就为了这个?”新娘子说,“我看不值。”
“还有呢,”谭木林说,“家属也可以来当临时工,我们又能在一起了。”
新娘子不说话。胸前的两条冰腿扎得她乳房隐隐作疼。
谭木林说:“最主要是将来,将来我们生了儿子可以在上海上学,做上海人。”
新娘子的脸上泛出了红光,头一低,埋进谭木林的腿弯。谭木林身上一阵阵发热,抱起女人,亲着她的脸。他火烧火撩地爬到女人的身上。这时,他才发现,身体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……
一连几个晚上,谭木林的身体还是没有显出男人的样子。时间一长,谭木林提出离婚,两人抱头痛哭得难舍难分……再以后,新娘子改嫁,跟了村里一个半瞎子。
2
谭木林成了上海迎宾馆的长期合同工。白天收拾花园,晚上门卫值班。
离婚后,身强力壮的谭木林成了年轻的光棍。有人给他介绍对象,谭木林一一回绝了,他不想害了她们。不想结婚的谭木林最终却被一个上海女人看上了。她在离上海迎宾馆不远的街面上的小吃店里当服务员,身材微胖,脸盘子像瓜子。谭木林有时去那里喝点小老酒,解解嘴馋和寂寞。日子一久,她干脆就坐在谭木林的对面,看着他喝酒,和他对上几句话。
“你在上海迎宾馆做啥事体?啥地方人?”女人顺手在谭木林的肩上拍一下。
谭木林不敢正面看她,“我是乡下人。”
女人顿了一顿,”乡下人好,老实!几岁啦?”
“二十五岁。”谭木林经不起别人夸奖,脸红了。又高又大的男人红起脸来,把女人的眼睛照亮了,“二十五岁了,还没有结婚?”
“结过婚,又离了。”谭木林垂下眼睛。
“那好,我给你介绍一个吧。要不要?”
谭木林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“就这样了,明天你过来,你们见见面。”女人说。
出乎谭木林的意料,女人介绍的对象就是她自己。那天,她领着两个小男孩站在他的面前。大的一个五岁,小的那个还趴在她的肩上。
“阿拉啥人也不吃亏。”女人说,“我比你大五岁,带着两个孩子,你呢,一个外地人。结婚以后,你在上海就有了个窝里厢了,房子也是现成的。你说呢?”
谭木林本想说,我那个东西不中用,但犹豫再三,没有说出口。他知道“屋里厢”就是家,还有这两个孩子,都太诱人了。不费吹灰之力,儿子也有了,家也有了。
还没等谭木林点头,女人将两个男孩推上前来,“叫阿爸,快叫,谁让你们的阿爸命短,开着卡车跟火车头碰鼻头。”
老大犟头倔脑,被女人拍了一巴掌,只好从牙缝里哼出一个含糊的声音。老二趴在女人的肩头,奶气十足地大声喊:“阿爸!”
谭木林说:“让我再想想。”
“想什么想,人已经送上门来了,你不要也得要。乡下人还搭什么臭架子?”突然,女人的背后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。
谭木林这才发现,在女人的身后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。年轻人头上有一缕头发是黄颜色的,像风中飘忽的火苗。
“噢,忘了介绍,这位是我的弟弟阿二头。爹娘早就跷辫子了,家里就我们姐弟俩。”
谭木林和未来小舅子握手的时候,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煞气。
就在当天晚上,谭木林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和前妻做了夫妻之间的事。醒来后他发现那东西果然又恢复了功能。此时,距他离婚还不到半年……
刚结婚的那些日子,谭木林是幸福的,女人喂饱了他的两张嘴,他心满意足。他把自己当成了上海人。不久,他连户口也农转非了。他有一种成就感,村里人谁也比不上他。然而,一晃几年过去了,谭木林面对这个上海的家,感到了陌生和憋气。值完夜班,他回家的时候东看看西看看,两站路足足要走半个多小时。
谭木林踏进家门。老式的石库门房间,晨间光线昏暗,散发着被窝里的气味。女人正站在穿衣镜前描眉毛,眼圈已经画好了,浓得像熊猫的眼睛。“迭个晨光才回来,又在路上看野眼了对吗?要是等侬回来送老二去幼儿园,幼儿园早就关门了。快点去买点心,我马上要到公园跳舞去。”
谭木林一只脚还在门外呢,听了这话,另一只脚又退出去,他在路口的小摊上买了一张鸡蛋煎饼和一瓶豆奶。回到家里,谭木林把早点递给女人,看着她吃。女人的吃相有点像填鸭,嘴里的没有咽下去,手上的又塞了进去,看上去很滑稽。他不敢笑,他指望她快点吃完,离开,让他一个人在家里。
3
晚上,谭木林的值班室里来了两个家乡人。
乡下女人是谭木林的前妻,小年轻是她的小叔子。这是谭木林没有想到的。灯光将三个人的脸照得亮堂堂的。前妻的脸黑黑的,皮肤皱褶像糨糊面子干了起的裂隙。每天用护肤霜抹一抹就不至于这样了,谭木林在肚子里想。
“一直想来看看你,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。你不怪我吧?”前妻说。
“大家都忙哩。”谭木林说。
前妻将放在桌边的提包打开,从里面拿出一坛酒,两包干菜,几段风干的咸鳗,一一放进值班室的柜子里,好像她是这里的主人。谭木林看着她,在心里计算着日子,两三年没有见面了,感觉就还像刚刚分手似的。
“木林啊,我有事求你呢。”前妻放置好东西,打量着谭木林。
谭木林说:“说吧说吧,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,就怕你不受。”
前妻指着身边的小叔子说:“你看看,在乡下像阿根这么大的男人都出门去打工挣钱,他也没有心思做田里的生活。这孩子干活肯下力气,就是人老实,他哥怕他吃亏,想请你帮个忙,在城里给他找个活,由你关照着,大家放心。”
谭木林看看阿根。小伙子站在房间中央,眼神清亮,嘴角挂着憨厚的笑,身板子撑得夹克衫涨鼓鼓的。
谭木林心里想说在上海找份活也难呢,开口却说了一句:“先找个地方住下,我想想办法。”
前妻松了一口气,“那我先回去了,夜间还有一班回去的火车呢。”
谭木林本想留她住上一晚上的,两人说说话,可说出口的话又成了:“我送送你。”
前妻说:“你当着班呢。”
“没关系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前妻站住脚,看着他。谭木林凑近前妻的耳朵,“我告诉你,我那个东西没有毛病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前妻感到奇怪。
“你知道的呢,为了这个我们才离婚的。”
前妻这才明白过来,“死样,都离婚了,还跟我说这种事情……”
当天晚上,两条长凳拼成一张床,阿根就睡在谭木林的值班室里。小伙子身体横倒以后,不出几分钟就睡着了,就像睡在自己家里。这让谭木林感到欣慰,阿根没把自己当外人。
谭木林想起当初再婚的时候,他对女人说要一个自己的孩子,可她说什么也不肯,说两个孩子她都忙不过来了,再添一个,不是要把她往死里赶吗?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也许就不一样了,谭木林暗自想着……
4
第二天,谭木林就找上了宾馆里管工程的科长,要科长给阿根安排一个工作。科长说:“老谭,我劝你不要管这种闲事,出了事你担当不起。”
谭木林说:“这是我兄弟,我不管怎么行?”
科长这才说:“你的兄弟,那就另当别论。这样吧,夏天过去了,宾馆里所有房间的纱窗要取下来,让他先帮我拆纱窗吧。”
上海迎宾馆里的小楼一幢幢散布在树林里,阿根一幢楼要干上几天,晚上就睡在楼里的空房间里。临睡前,他常常到谭木林的值班室坐上一会,陪他说说话。
谭木林说:“你也不小了,二十三岁,当年我在这个年纪都娶亲了。”
阿根脸红了,“在乡下,没有姑娘愿意嫁没钱的,慢慢找吧。”
谭木林指着他的鼻子问,“你小子不是想在上海找个媳妇吧?”
“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?”阿根咧嘴冲谭木林傻笑。
谭木林心里说,这样的好事都让我摊上了,可千万不要再摊到你的身上。如果时光倒转,我宁肯回乡下去。
这两年来,谭木林已经尝够了“屋里厢”女人的滋味。她就是家里的一把手,而“嫁”给她的乡下人,更是连第二把手也轮不上。第二把手是女人的弟弟阿二头。阿二头做什么工作,谭木林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。许多时候,他都是到姐姐家混吃。谭木林不是甘心这样的家庭地位,他抗争过,可是老婆骂他,大儿子骂他,就连阿二头不仅帮着姐姐骂他,还对他动了手。“屋里厢”,谭木林觉得自己一点地位都没有。
就在乡下阿根到上海迎宾馆打工不久的一个夜晚,一向生分的小舅子阿二头开着一辆“桑塔那”,到值班房看姐夫来了。他拎来了两瓶“石库门”老酒和一大包卤菜。不知为什么,谭木林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。
一瓶酒下肚,谭木林绷紧的脸松弛了下来。又一瓶酒下去,他的眼珠红得像发情期的狗,舌头已经发硬。他指着阿二头说:“阿二头,你这段日子在做什么?应该做点正经事了。”
阿二头嘴里叼着一支烟,半欠着身子,一边倒酒一边说:“跟人合伙做点生意,混个温饱吧。等我赚够了钱,你和我姐就不要上班了,我来养活你们全家人。”
谭木林惺忪的醉眼里有点亮晶晶的东西在晃动。他很想说点什么话,但头垂了下去。阿二头坐在他的对面,一边抽烟一边注视着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谭木林终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
阿二头上前推了推谭木林。谭木林像一摊烂泥。阿二头扔掉烟蒂,从桌上抓起钥匙,快步走出门房间。铁栅栏大门拉开了一条缝,从停在马路边上的轿车里下来了四个男人,每人的手里拿着螺丝刀和撬棒。一伙人跟在阿二头的后面,走过谭木林的身边,隐入了无边的黑暗里。
阿二头站在客厅大堂中间说:“都记住了吧?只要那些字画和艺术品,别的一概不拿,不值钱。”
客厅边上的小房间里,阿根正欲进入梦乡,听到了外面的动静,懵懵懂懂地问了一声:“谁呀?”
阿根见没人回答,又在地铺上躺下。这些日子,他在上海迎宾馆干活,第一个感觉是没有日晒雨淋,第二就是这里的女孩子个个漂亮得像电影明星。将来的好日子让他充满了期待。可是此刻,门外的声响弄得他心烦。
声音时断时续,在夜深人静时特别清晰。阿根想看个究竟,他推门走出来。阿根刚探出脑袋,一根撬棒就从他的头上砸了下来。他趴在了地上……
上楼的人下来了,手里卷着字画,怀里抱着艺术品。“走,快走。”阿二头说。
阿根蓦地从地上坐起来,指着他们,“原来你们是贼人,来偷东西的。”
借着小房间里透出的灯光,阿二头和地上的阿根打了一个照面,暗暗打了一个寒噤。
“怎么办?”有人问。
“人都看到了,不能留下活口,做掉。”阿二头说。
最致命的一棒落在了阿根的后脑勺,阿根随后整个人便向无边的深渊坠落……
5
乡下来的阿根死了。
这是上海迎宾馆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。公安局立案侦察,谭木林和宾馆里的人被一遍遍地叫去盘问,然后等待结论。
谭木林的心就像被刀子剜去了似的,连疼痛都没有地方落实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前妻交待。在接受盘问的时候,他隐隐有一种预感,这件事肯定和小舅子阿二头有关。阿二头那天夜晚来看他,本身就太蹊跷。但他没有说出阿二头,他拿不出证据。更主要的是,阿二头是他的小舅子。可是,乡下来的阿根是他的前妻的小叔子。手心手背呀。
晚上在值班室里,谭木林坐立不安。由于失职,他在上海迎宾馆看门的日子屈指可数了。今后的那些个夜晚将怎么度过?他无法想像。
两天后,阿根的哥哥——半瞎子和谭木林的前妻也就是阿根的嫂子从家乡赶出来。还没有看到阿根的遗体,前妻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。谭木林想上前去抱住她和她一起哭一场,但他看到了站在前妻身后的半瞎子,前妻现在的男人,他的脚步停住了。
前妻看到谭木林,扑上来拉扯着他的衣服,嘴里叫喊:“一个活奔乱跳的人,到了你身边就这么没了,究竟怎么回事?你说呀!”
谭木林不说话,任前妻在自己的身上拉扯碰撞。在乡下,死了亲人,女人就是哭闹,男人只是沉默。在他们的边上,上海迎宾馆的领导在跟阿根的哥哥半瞎子谈话。
领导说:“你弟弟是为了保卫国家财产英勇牺牲的,我们不会让他的血白流的。我们一定配合警察抓住凶手。我们商量过了,除了按国家规定发放抚恤金,再给你家一个招工名额,由你们自己安排。”
半瞎子只是点头。领导说:“你跟我们去办一下手续。”半瞎子跟着领导走了。
前妻无力地依在谭木林的肩上。谭木林扶她在椅子上坐下。
前妻擦了擦眼睛,止住了抽泣说:“他们家就兄弟俩,阿根送到你的手里,本来是放心的,没想到……你让我怎么向他交代?”
谭木林说:“是呀,谁会料到那贼偷到上海迎宾馆来了。”
前妻说:“让阿根来,我是为你着想呢。这句话我对谁也没说过,我知道你在上海过得不舒心,是想让他来陪陪你。你们两个人在一起,我心里才安妥。”
这回轮到谭木林发愣了。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。爹娘死的时候,他也没有落过眼泪。
尾声
送走前妻和半瞎子,谭木林就去了公安局,把那晚阿二头来过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个兜底翻。
这个晚上,谭木林上班以后先在四周巡视了一番,然后关上铁栅栏门,取出前妻送他的那坛老酒,嘴对着坛口就这么喝起来。与往日不同,谭木林此刻与其说是喝酒,不如说是在灌酒。慢慢的,他侧转脑袋倾听。恍惚间,他仿佛听见警车呼啸着停在了自己的家门口,老婆被警察从被窝里唤起来,交待了阿二头的藏身之地。
谭木林干咳一声,觉得心里特别解气。他对自己说:“我不怕你们了,我们不会再见面了。我要回老家去了!”
巡夜的人从门口走过,看到谭木林趴在桌子上。“唉,又喝醉了。”但他走近后才发觉谭木林醉得奇怪,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瞳孔空白一片,星星点点闪烁的光点正在一点点暗下去。
巡夜人摇了摇谭木林的肩膀。不好,怎么没气啦?他随即脱口而出:“快打电话叫救护车!”突然,他的手顿住了,“哎,气都没有了,还叫什么救护车?”
话虽这么说,巡夜人还是拿起了电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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